我一直在流浪,也本打算一直流浪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我有法令纹了。好像是某天要去买护肤品,身边的人浅浅说了句“要不要也看看对法令纹有帮助的”,我立马转向镜子盯着看了很久——镜中的女孩其实挺憔悴的,脸部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光滑,两条线从鼻翼两边勾勒下去。
当时的我大概才23岁,应该是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是否正在衰老。过去三年有些事挺顺的,另一些事却反复折磨着我,自尊心备受打击,或是遇到、或是梦到怪异的事件,有时不敢睡觉,有时被别的事情占据了没有办法睡觉。
我一直在流浪,一直在思乡,一直在计划着怎么继续流浪。
“怎么离开这里呢?”有那么几个瞬间,想不要再熬在这里了,开车去隔壁的D市很容易不是吗?那么近的距离,那么熟悉的路线,我却不敢打包所有的行李,递交几份工作申请,下定决心搬过去。过去6年好不容易搭建的熟悉感,相对于陌生的城市来说又是那么安全,又刚好每次动起这个念头,总是有一股新的力量把我留在这里。
我住在B城想念A城,想念轰烈的雨、水中的船、辣椒的清香和夏天的烟花;住在C城想念B城,想念连绵的细雨、复杂的高速路、繁忙的街道和春天的翠绿;也许现在难以想象,但有一天大抵也会想念C城的。我忘不掉每一个曾经交集过的人,每一份伤害和照顾,每一次遇见和离别的拥抱,每一句真话与谎言。
每一样都沉重而轻盈地把我拖向未来,拖向继续流浪的道路。
姑且我也把自己当作异乡人,更何况ta们呢
更何况我的家人呢。
我的家人既是典型的,又是不典型的。我们的关系既是亲密的,又是疏远的。
几个月前,我终于向ta们坦白了自己的孤独,坦白了我需要ta们的陪伴和精神支持。我甚至不曾预料到之后会发生的事情,甚至想把自己过去的遭遇瞒天过海,或是我的潜意识帮我计算好,或是老天引导我做出了这样的坦白。家人飞过来陪我,与此同时,我们大吵了很多架,然后ta们在我最脆弱甚至近乎渡劫时陪在了我身边。
重生和疗愈之后,我升级了系统,近乎是抛下我的家人,开始继续出远门。我想自己应该痊愈了,开始不再把自己关在家里,开始约见所有想见的朋友,开始去办公室工作,开始占据本来约好和家人一起度过的时间。
我们因此偶尔吵架,ta们控诉我不再把家人放在心里,我委屈没有一点自由和空间。那天我突然不难过了,突然想起来自己拥有的社会联系和ta们拥有的,突然想起来ta们曾经习惯的和现在经历的,突然明白过来——姑且我也把自己当作异乡人,更何况ta们呢?
爱人不是喜欢,也不是寻欢作乐的伴,而是口吻平常,河畔未曾驶远的船
我又恋爱了,在短暂地接触了不一样的男人之后,总算明白了点自己,于是踏进了和以往有些不一样的关系。不一样,因为我一边享受心动、平稳和惊喜,一边却也惶恐不安地似乎要努力跟上点什么;一边努力教自己要做自己,一边隐隐害怕做自己会不会就做错了。
也不同于以往,这种自卑竟不是他的错,而是横在我们之间的本质的区别——我们的家乡不一样;我是异乡人,而他不是。于是我忍不住对比我们两个,对比我们的成长环境,对比我们的外语,对比我们的护照,对比我们各自可以得到的机会,甚至对比我们分别会做的表情。
我本来骄傲的英语忽然变得苍白无力了,当我以为好不容易付出的痛苦有回报的时候,发现原来这还是冰山一角;发现自己朋友圈子的脆弱性,因为时不时有人又走了,时不时有人又来了,异乡人的圈子大多是异乡人,异乡人有时会帮助异乡人,也有些异乡人以为踩着别的异乡人才能站稳脚跟。
据说爱情是会让人自卑的,所以我想这也没什么大碍吧。可是它总归还是在某天爆发了。那天晚上我忍不住思考,如果这样如果那样,他怎么会选择我、怎么会有耐心一句话讲三遍、怎么会因为担心我听不懂而有选择性地述说自我。
我们一起看科普视频,他贴心地在字母列表中寻找我的母语,可是那一刻我想,明明我已经在用外语工作,明明我考到了C2的满分,明明在别人面前我那么自信地说着这门语言,即使我恐怕永远都达不到母语,但我总归能看懂一个科普视频吧?很遗憾,总是有那么几个专有名词我不懂,或是即使懂了也记不住,怎么也记不住。
我突然害怕自己永远也不会好了,在他怀里哭,说怕我们可以聊的话题要聊完了,怕他在迁就我,怕他在我面前想不起说他想说的话题。他说他也许"misjudged your English level",说知道我英语很好的,但是他习惯了会适应目标听者而说话。我感到委屈,想着是啊,你misjudge了,我明明都可以听懂,明明可以和你聊所有你心里想过的事,可是也许你没有misjudge,是我没做到,是我不知怎么地,一到你面前就说不好、听不懂了,或者也许都不是,是我真的还不够而已。
有时我身在外语的世界里,灵魂却出走了,开始我漫无目的的瞎想,或想象古今中外的轶事,或回忆几个月前的经历。比起在自己的母语国家,我出走得更多了,甚至为此欣喜;不只是日常的出走,也有恋爱中的出走,我感叹自己终于不再把所有的自己交给另一个人,有点感慨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给自己剩一点自留地。
他说他喜欢我,不是因为那些如果都没有发生,更不是因为他急于选择谁之下的偶然,他说他选择了我很多次,在打开那个对话框之时,在关系的每一步进展之时。他说心疼我会觉得自己不够好,说我待他真好,说即使我不这么nice他也会一遍遍选择我。我想起这些年听过的谎言,想起那些故作真诚的轻浮,总归我也不再天真了,近乎是靠逻辑来决定相信谁,于是我说:"I trust you"。
如果我的逻辑推理是正确的话,这便是我遇到过最温柔的对待了。
所谓的故乡,只不过是我们的祖先在流浪的道路上落脚的最后一站
很确切,这句话摘自鲁迅先生的《朗读者——故乡》。也有人说威廉乔西也说过这话,又见到余秋雨在《文化苦旅》也有类似的文字。所有的故乡原本也是异乡。
我在D城的书店里狂喜,因为这里重现了曾经最喜欢的场景。中文畅销书、国学经典,还有中国人读的海外文学,这些大致占据了书店的八分之一;实话说,比起十年以前,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新鲜的著作,但还是足够渺小的我去探索了。
倒是在一排讲中国社会研究的英文书架前,我忍不住惊叹起,似乎有些外国人比中国人还要了解中国。红色的记忆,工厂打工的女孩,连名字都不能提的历史……不只是书架这些,我想起了偶尔飘入耳中的简中新闻,想起了我触碰不到更解救不了的女孩,想起了置身事外和战火交加的人们。我见到了犀利和言语暴力,也见到了罪恶和痛苦。停在这里久久地静默,既是感同身受的沉重,又是逃离和远走的深深负罪感。
故乡也早已不是印象中的样子了,仇恨、偏见、专制、厌女,要么是故乡变了,要么是我不再瞎眼了,再回去时、再看见时,故乡已经面目全非,以至于亲人不一定再是亲人,食物也不一定再美味,故乡也不一定是故乡了。
如果早点读到苏轼,或许我也不会像今日这样沉醉于纠结之中。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,此心安处是吾乡。“流浪”和“心安”,可比“异乡人”浪漫些?